我曾经和两只猫在家里待了四个月,中间没有出过小区到街上走走,最多是去小区门口拿快递领外卖。我又不认识邻居,所以可以连续好几天不用讲一句话。现在回想起来,也算是一段很特别的经历。
对于许多人而言,这样的生活不堪忍受。有一类人每天必须出门,必须见人,必须说话,否则就会觉得全身上下不自在。尤其是年轻的时候,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可能会渐渐滋生无边怒气。又或者是感觉空虚从脚踝升起,爬满整个脊背。
这是心灵控制力不足的表现,完全依靠自身的力量无法保持安稳,得出门用街景,用人群,用见面和谈话获得支撑。眼有无数可见,耳有无数可听,舌有无数可言,得把这些通道全挤占满,让心灵忙于处理这些五彩缤纷的信息,人才不会胡思乱想。
其实出街是一种心力耗散,见人是,说话同样也是。只是耗散会成为一种惯,自己就像是一块老式电池,每天都要放尽电量,否则就没法充满。而对于惯于独处的人而言,他们的电量始终都是满的。因为尽可能减少耗散,他们得以在日常生活中保持专注和平静。在他们的内心中,每天还有其它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我们都生活在表象之中。一本书是由文字组成,文字是一些表意符号,可以解读出对应的意思。但是它们组合起来究竟想要表达什么,作者通过一篇文章真正想要表达什么,则需要专注和悟性。比如说《西游记》是一本幻想历险小说,但其中的确有吴承恩对道教和佛教的看法,而且还很强烈。其中还有他对社会的看法,你能感受到他对反叛者的偏好,同时惊讶于他对反叛者人性中魔性和叛逆性相结合这一点的认识之深。
当然可以通过看解读,通过和他人聊天获得这些认知。但是,如果你是一个人捧着书读,吴承恩一次再次用后台老板前来领走妖怪反复提示你,终于让你在某一瞬间醒悟,感觉有电流在身体通过,颅内都一下子明亮起来,那种感觉无论是看解读还是听人讲,都无法与之比拟。
又比如说你站在窗口看夕阳落下去。不感慨,也不吟诗,不说什么夕阳无限好一类的感怀,只是单纯站在那里看。这就有可能发现在极短时间内光影的快速变化,那种变化是微妙而连续的,伴随着漂亮的色彩移动,证明了色彩之间的亲缘关系。有可能你要想着发个微信,发张朋友圈,分享一下此刻自己所见。但是舍不得,因为那些变化太快,太轻微,太美妙,错过一秒就像是错过一整幕戏。你甚至能看到夕阳突然向上弹了一下,又加速坠落下去。
即便是看日落,因为能够分辨其中复杂和细微的变化,内心也会变得充盈起来。“日落”两个字写在纸上,只不过是一个概念罢了。而你站在窗前的那一小会儿,你看见了日落的999个瞬间。每一个都非常具体,每一个都异常丰富。又因为你的感受如此真切,观察如此细致,内心澄明无思无虑,那么在某一瞬间,你也许会联想起印象派画家的作品。超越了美术史书籍的文字解说,你隔着数百年的历史,你的心和画家们的心融为一体,彻底了知他们当初的心意。
这些都是生命中极为美妙的时刻,我不能说这就是开悟,开悟需要更多智慧。但我可以说这是感受到某种内在光明,在那光明下世界裸地摊开在自己面前,自己可以清晰地看到事物之间的线索。更重要的是,你会对自己产生某种信心,认为自己作为一个人,自身具有某种力量可以深入探索、认知世界。自己和世界之间有那么一瞬间不再是主客关系,不再是征服和被征服的关系,而是大家分享同一频率,在那个频率上微微地共振,感受到彼此就是一体。
精神力量是内生的,我赞同这一点并且坚持这一点。而我还认为这种精神力量的生长需要独处作为前提和保护---其实人并没有办法去分享这种喜悦,也很难说服别人相信你所见到感到的一切。人们会说:啊,你真是一个感性的人。而你自己则非常清楚,这和感性没有任何关系,是某种纯理性的感知结出来的成果。而且,为了达成这种状态,自我在一开始就被压缩到最小,更不用说自我的感受和感觉。
阅读《西游记》的时候是没有“我”的,“我”消失了,只有面前的书和吴承恩存在。看夕阳落山的时候也是没有“我”的,但凡有“我”在,就会吟诵夕阳无限好黄河落日圆马鸣风萧萧。所以精确地说甚至不存在什么我去看夕阳,而是我见夕阳---大家刚好碰见,碰见之后是剩下纯然的夕阳,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同样道理。你的夕阳和他的南山都是一体,所以你和陶渊明在那一刻是无二分别,于是才有心意上无损耗的传递,可以宣称“我读懂了”。至于说读懂什么了?又没法说出来。
总之,独处会有许多趣味,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许多人在日暮之后忙不迭地逃出门外,投身人群之中,显然是不承认或者是从未感受过任何类似的趣味。或者说,他们必须需要见人,要说话,才能感知到自己处在某种连接之中,才能感知到自己真实存在,才能填补“我”的空虚。需要用外物来反证自身,那真的是一种曲折而又迂回的道路。真正的自我感知只有自己知道,无需他人,也无需告知,因为说到底,完满无遗漏的心传肯定不可能通过语言和文字来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