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开的那个下午
她离开世界的那个中午，我在的大草原上。手机是没信号的，哥哥给我短信：一一，我知道你不承认她是妈，所以哥哥的妈妈去世了。
下了飞机已经是下午两点，我握着手机，在人来人往的机场泪流满面。
对她的恨，是从小种下的
25年前，我那时8岁，每天要做的事很多，除了要去地里做农活还要早起帮她抱着湿漉漉的柴火烧火，用笨重的竹子扫把扫满是尘土的院子。那时的她刚34岁已经守寡8年，用姥姥的话说正是能吃能干的年纪。她几乎不对我笑，经常会对哥哥笑，她有什么好吃的是从来不会先考虑我的。
那会的日子过的穷，她当家所以什么都要紧着哥哥，即便是一件四姨专门买来给我的花褂子，她也要给哥哥先穿，哥哥穿的旧了破了穿不上了，他就洗洗补补给我穿，。那么长的童年的岁月里，同龄的小伙伴几乎全都可以知道我明年穿什么衣服，我好渴望拥有一件哥哥没穿过的新衣服，这样我再出去割草时就不用躲着那群嘲笑我的人走了。但她并不给我穿，即便知道我因为被人嘲笑和别人打起来，她也只是冷冷地扫了我一眼：你还小呢，好衣服要给哥哥穿，他大。哥哥比我大是他永远的理由，而我心里明白，哥哥在我就永远不可能长大了。那个柜子已经放了很多她的妹妹们买给我们的新裤子新衣服，在学校里，我说我有很多新衣服都没有人相信，因为我总是穿着哥哥穿过的旧衣服。
记得上大学时同宿舍买了一件很贵的衣服，穿了两天觉得太瘦说要送给我，我立马就发了脾气和她大吵了一架，她们永远想不明白性格温顺的我为什么因为一件平常的事像疯了一般。我再也不想穿旧衣服，我的每一件衣服不允许别人先穿，在商场买衣服也从来不买那种挂在外面的，一定要求售货员取一件新的。丈夫的两个姐姐待我如自己的妹妹，却从来不会给我她们的衣服，她们都知道我的这种奇怪的挑剔。我知道这种心态会让别人觉得很匪夷所思。但是我却可以从里面得到莫名的满足感
我真正恨她是因为她总是打我，而且不像别人家的孩子说只打屁股，她抓到什么就拿什么打我，红薯秧子，柳树条子，抽不伤人却特别疼，她常年高强度的劳作不但没让她瘦下来反而粗壮起来，像个男人，一个拳头砸到我背上，立刻就踉跄着站不稳，骨头都断裂的感觉。记得有一次，早晨五点，和她一起割草，入了秋的清晨露水冰的入骨，我畏畏缩缩放不开，她在那边我在这边，在我没注意的时候她突然过来踢了我一脚，踢到了手腕，立刻火烧火燎起来，中午回家时已经肿的老高，却还要做饭，哥哥看我胳膊肿了要帮忙倒很大的脏水桶，她却非要我自己去提还必须用那只手，我提不动她就一脚过来又是一阵剧痛，后来那只胳膊的肿消下去了，却永远的留下了痕迹。我抚摸着胳膊上的高低不平，发誓我恨她。
他带给我人生永远的梦魇
那一年秋天，我们那里的天风调雨顺，庄稼长得特别好，交了公粮吃面的?子也堆得满满的，还卖了不少钱，她扬眉吐气的花钱置办了很多新家什，和我说话的口气也柔和了不少，还破天荒的给我和她自己买了两套新衣服，说可以换着穿，我想我几乎要原谅她了，过去的日子不容易皆是因为家穷，现在时来运转了，现在想想那才是噩梦的开始
天气转冷的时候，我知道为什么她舍得花钱置办那些东西了
那天我放学回来，老远就闻到家里的饭菜香了，不过年不过节的为什么会做好吃的？我加快速度往回家赶，哥哥已经在家了，一群人把他围在中间，有隔壁的三奶奶和其它认识的长辈，还有一个陌生的不认识的男人，我进去时他正给哥哥穿新衣服。小红回来了，快进来！她第一次叫我小红，以前都是尖着嗓子和我有仇似的喊我张小红，我认识字就知道这个名字有多吐气了，所以后来干脆给自己改了名字，当然没经过她的同意。
那天她似乎对我格外好，连我偷偷跑出去看小说都没责骂，那个陌生的男人似乎想讨好我，除了新衣服新鞋，还在口袋里塞了把糖给我，隐约间，我猜到我和哥哥可能要有后爸了。
摆了两桌菜，请了关系好的长辈们，他们就算是结了婚
我想那时的我对于她的再婚是没那么在意的，看着她逐渐多起来的笑脸觉得自己罪过减轻了很多，毕竟爸爸是在我出生的那天出了事故的，我克死了她的男人，又有什么理由阻挡她幸福呢，何况王叔叔看起来对我们也还好，他殷勤的忙前忙后一度让我觉得我的家和别人没什么区别了。
我的心脏剧烈的跳动着，下定决心以后，立刻在他的手臂上咬了一口趁他吃痛，我迅速跑了出去，第一次这么奋不顾身拼命的跑，直到跑到无人注意的小路上，我猜停下来大口喘气，回想刚才的情景，仍然觉得不可相信。初二下午放学回家时家里只有叔叔一个人，他主动告诉我妈妈去看生病的小舅了，我吃点东西开始做作业，他刚开始在那里坐着，后来挪到了我的身后，并且夸我的字写的漂亮，我感觉他有一点不对劲，可是又说不上来，我继续低头写作业，过了一会他突然把我抱住，你干嘛？我试图挣脱他，并大喊，他力气很大，用手捂着我的嘴巴，并说我就想抱一下你……后来就发生刚才的一幕。我在僻静的小路上走来走去，心里乱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她，该怎么向她说清楚整件事？或者，我逃跑去很远的地方再也不要回来，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一直焦虑徘徊了一下午我决定先回家，即使离开家也要准备一下。
我到家时她已经回来了，死丫头，你死哪里去了，作业不写饭也不做？她一脸怒气又想要打我，我站到那里硬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我累了，我让她去看看北边的地是不是该浇水了。他从房子里走出来对她说，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哦，那你现在去做饭，我和你叔叔去给你小舅家浇水。自从他来到这个家后，我们日子好过多了，多包了不少地，她也养了鸡鸭，以前都是姨姨舅舅帮我们，现在她终于又回到以前的大姐身份，去帮她的弟弟妹妹们。我放弃了告诉她这件事的想法，而且我根本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都躲着他尽量不独处。以前洗澡都在院子里搭的简易棚子里，从那天开始我都会去自己的房间，因为门只可以关上不能锁，所以有时候会发现他在门口隐约朝里看，我就大声喊她帮我拿东西，她会骂我，但是也一定会过来，那样他必然要离开。哥哥从镇上上学放假的周末我几乎黏着他不放，并且要求他每周都要回来，大概因为小时候一直敌视他，对于我的黏人觉得很喜欢，我的要求也是答应就做到。
我永远不能忘记那一天晚上发生的事。
我中考结束就等着去镇重点上学了哥哥也放假在家，天有不测风云，姥姥离世了，她要带着哥哥去。我本来也要去的，他说明早要收庄稼，一个人忙不过来要我留下来帮忙，她犹豫了一会就决定让我留下来了。她和哥哥走后我就一个人出去逛了，一直到很晚才回家，我以为他睡了，进堂屋才发现他在凳子上坐着，并且没开灯。你去哪了？也没做晚饭。到我同学家去了，我并不打算给他做晚饭，头还疼所以就打算回房间睡了，还用凳子从里面抵上了门。睡了没多久，隐约感觉门在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我看到他进我的房间了，我想起来却头痛的厉害。你怎么不睡？我口气和缓，不想激怒他，你怎么不做晚饭？是不舒服吗？我来看看你。他做到了床边并试图抓我的手。我避开他的手，挣扎着想起来，我现在给你做饭去，我说。不用了，你睡吧。他用一贯哄她的温柔口气和我说，可是他并不离开。我难受的要命，焦急的等待他的离开我好安心睡觉，他并没有大的动静，迷迷糊糊我睡了过去感觉他好像睡到了我的床上我想推开他，却发现浑身使不上力气。我甚至想他快点睡着，天亮就好了。不知什么时候我发现自己被他抱在了怀里，他低声在我耳边说，我是爸爸，你发烧了我抱抱就好。并且拍着我的后背。爸爸这是多么陌生的词啊，我昏昏沉沉的大脑在想，或许他当我是他亲生的女儿了吧。直到我身下传来一阵刺痛，我清醒了很多并且眼泪瞬间下来，我哭喊着，别动我！拼尽全力撕咬都无尽于事，我甚至说，我该叫你爸爸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想唤起他的同情心。一切都没用，他我。我想杀了他，连带着恨她到骨子里 (感人的故事 www.wenzhangba.com)
她回来时我精神恍惚的缩在房间里，床单上有红色和白色的粘稠液体散发着恶心的气息，她送我去镇上的医院，挂了一个星期的吊水，高烧退了，回到家床单已经洗干净了，却没发现那天夜里的事。我的恨从骨头里散发冷气，时常让我变的手脚冰凉，精神恍惚。
高中的日子，我变的更加沉默寡言，不敢和别流，因为我一向安静也没人发现异常，偶尔回家的日子也会“无意”撞见他裸露着恶心的生殖器在厕所外面，恶心至极。我开始恨这个世界，恨所有男的，恨她，甚至和哥哥都保持距离
小红，我听到着她发出虚弱的声音。接着我转身出去扔掉了手里的准备倒在饭里给他吃的药，心里恨像刺开始扎我，扎得很痛。这个不要脸的男人，让他再活一段时间吧。她生病躺在床上，自然要他忙前忙后照顾，还要做地里的农活。最关键的是我坚持要读大学，而他必须要像牛马一样辛勤干活。她也不例外要累出病供我和哥哥，我考的并不好的学校，同龄的女孩能高中毕业的更少，然而我告诉自己这是他们欠我的。
大学四年，除了要钱，我从来没给她打过电话。并且我发誓哥哥买房结婚的日子就是他的祭日，而她注定孤独终老。
时间或许会化解仇恨，也或者他们处于弱者的时候，或许因为爱情我恶毒的心软了，哥哥结婚那天，我并没有去，他没有死，只听说他扶着站不稳的她，她哭的不像喜极而泣。
我从来不知我也爱她
2004年，我大学毕业嫁了现在的丈夫，只告诉了哥哥和大学的同学，婚礼上他和她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我对着保安歇斯底里的喊，把那对狗男女赶出去！
我那时不知道，我十年前见她的那一面，竟然是她活在人世的最后一面。
我跪在那堆黄土前，不知道为什么哭到停不下来。他仿佛一夜老去，干瘪着身体远远的站着。哥哥也憔悴苍老了很多，并不和我说话，走的时候抱了我，并且给我一张银行卡，他说里面是她给我的嫁妆，密码是我的生日。
我看着手机屏上女儿可爱的面孔和丈夫发来问候的短信，发觉自己并没有过着毁了的人生，它并没有影响我活得独立自尊，也没有影响我获得爱情。我在大学遇见我的丈夫，人宽厚老实，婚礼之前我向他坦诚所有不堪的过去，他反而把我抱得更紧，之后娶了我也一直视为珍宝，对于我的偶尔奇怪行为也都宽容理解。风吹过坟堆旁边的灰，过去那些心里种下的恨伴着泪决堤而下的泪水枯萎，这次想起的全都是她的好她的不容易。
她25岁生完我就失去了丈夫，生活的艰辛让她本该美丽的容貌变的狰狞起来，不让我穿新衣的年龄里她自己的衣服也是补了又补，她一个人忙所有的事，如果实在做不了的活请了别人，就立刻会惹来风言风语，之前也不是没人给她说过媒，她好强的性格苦苦支撑了那么多年，才敢接受另一段新生活。而本该是贴心小棉袄的女儿一直是敌视恨着她。
一一，我知道他对不起你，可是你该原谅他们的，本来他们是有机会再要一个孩子的，因为害怕你嫁的人对你不好，所以一直努力给你攒钱，平时肉都舍不得吃一顿，没想到为你存下这么多钱。哥哥说，他也把老房子卖了，自己搬到敬老院去了，从此和我们没关系了。
我已经无法形容心里的感受。我原谅她，我怎么不原谅她呢？这些年，我去各地奔走，采访不同的人群，也见识各种人的生活痛苦。她一个人带两个孩子的不易，她苦苦挣扎生活的艰辛我永远没机会知道了。我想她隐约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造成我的扭曲心理，并不知道那晚的事，不过此刻我突然希望她并不知道那晚的事，那样她会少一种苦难吧。
不知道如何面对，亦不知道如何找理由，我像足了她当年倔强。我明明知道她想见我，她爱着我，她想我在她生病的时候看看她，这些在我剩下女儿后更深刻的知道，却从来没想过见见她，用最绝情的方式做着决绝的事伤着她爱我的心。
哥哥告诉我，她留给我的嫁妆整整20万，她生病的后期如果肯拿出两万做手术，她不至于走的那么早。
我看着哥哥，说：哥。其实，我原谅妈了，我只是从来没有承认过。看着哥哥背过去的脸，我想他眼眶湿了吧，就像丈夫当年说过的那些话一样，人活着，就会经历苦难，你如果一直抓着不放，不但会伤了自己，还会错过爱。
（生活在继续，我更懂得宽容和爱
我返回时去了一趟美丽的喀纳斯，一个人去的天地间的美景让我的第一次觉得舒展开来，异常舒服。回到家时，竟然看到婆婆在家哄女儿，当初我要求丈夫陪我来居住时，她曾说，再也不要和我们来往的。看着她那么大年龄不远万里带来那么多东西，一向不流泪的我竟然在婆婆面前眼眶湿润，丈夫过来抱着我的肩说，妈只是来看看我们。我当然知道他们的心愿，所以当我提出回家时，婆婆高兴的像个孩子。
我想回到这座城，想抱抱嫂子和哥哥的孩子，好好孝敬丈夫的公公婆婆，他们都是我的亲人，都是我爱着的人。至于他，卖房钱让哥哥帮他交了20年的养老钱，一辈子辛苦劳累，犯得错，岁月已经给了他惩罚的。而此刻已是阴阳相隔的妈妈，您原谅一一了吗？不，您原谅小红了吗？）
